「谁在乎那个!」青年咧嘴一笑,「祖上世职本就是马上得来的,丢了凭本事再取就是,老头子岁数大了,只知抱着小娘守着祖上那些余荫过活,便以为旁人也看重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,一家人算计来算计去,也无趣得很。」
「倒是你良臣,早早袭了祖职不说,在郡庠书读得也好,便是弃武从文,也有一番天地,何苦要蹚这趟浑水?」
「请君暂上凌烟阁,若个书生万户侯?」同伴青年握紧马缰,抿着嘴唇轻声道:「熟读诸子百家,是为明了春秋大义,并非图三考出身,安家以武功传家,自然要在马上建功立业,若是失了本心,愧对先人。」
「说得不错,冯祯将军卒伍起家,累功升至本卫指挥佥事,如今以署都指挥佥事分守宁夏西路,我等又如何不能……」
青年正兴奋地口若悬河,忽听身边有人示警,「噤声,有人来了。」
数十匹骏马向校场飞驰而来,当先一骑身披黑色大氅,身后簇拥十余锦衣骑士,延绥副总兵姜汉与东路参将戴钦分列左右,战马不敢稍稍抢前一步。
目视当先意气鹰扬的年轻人,青年咂着嘴巴,不无艳羡地轻声对同伴道:「那人便是当朝缇帅、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南山,啧啧,好大的威风啊,看着比你我还小上几岁……」
同伴不答,只是凝望着众星捧月般的丁寿身影,心中默念:仕宦当作执金吾,果然不虚!
见官长亲至,千余骑士人人屏息静气,喧闹之声顿止。
毕竟军马皆是戴钦所属,丁寿驻马不前,示意他上前施令。 戴钦带马从校场骑阵前掠过,麾下军士昂首挺胸,恨不得将主往自己身上多看一眼,在上官心中留个好念想。
都是自己统率多年部属,戴钦并未在骑军阵前多做耽搁,而是来到了所募义勇阵前。
「杭雄杭世威!」
这几人穿的盔甲太过醒目,青年又摇头晃脑的生怕被人认不出,戴钦自然有留意到。
青年听得戴钦一口叫破自己名字,顿觉脸面有光,喜上眉梢道:「难为将主还记得小侄!」
「你这厮鸟满月酒时还在本将胳膊上拉过青屎,如何忘得掉!」戴钦一点面子未留,直接翻起了旧账。
看着周边几个好友的揶揄目光,杭雄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支支吾吾道:「将……将军怕是记错了,许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鸟人干的腌臜事。」
戴钦淡淡道:「儿时旧事丢些面子算什么,若是战场上不遵号令,进退无据,丢的可是自家性命。」
杭雄面容一凛,马上叉手道:「谨遵将主教诲。」
上前帮他整了整衣甲,戴钦拍着杭雄肩膀,语重心长道:「你父亲当年也是沙场中敢打敢杀的一条硬汉,却早早染上了官场暮气,断送了大好前程,你要为家中争口气呀!」
杭雄脸涨得通红,梗着脖子道:「将主放心,杭雄断不会辱没祖先门楣。」
戴钦点头,目光转向了杭雄身边,「安良臣?」
「正是标下安国。」安国在马上欠身施礼。
「你不是已经袭了家中指挥佥事的职位么?」
「军中尚未出缺,标下赋闲家中不过空领俸粮,岂能错过此报国之机。」
「好。」戴钦嘉许颔首,随即朗声道:「诸位义士,尔等皆是能骑劣马,开得硬弓的边地豪杰,今日自愿报效朝廷,可见拳拳报国热忱,某有一言说在前头,既入军伍,便要听从军令,但有违令不从者,军法从事。」
「听凭将军吩咐。」招募义勇轰然应声。
戴钦拨马回到军阵前,高声道:「我等大明边军,守土安民乃是天职,今有白莲教匪祸乱百姓,染指关中,我等此去将这些乱民反贼一鼓荡平,灭此朝食,但有不遵号令,贻误军机者,定斩不饶。」
一番话远远传出,震得众军士耳鼓激荡,大家都晓得将主治军严谨,立即齐声应答:「吾等谨遵将主号令!」
戴钦向身后人瞥了一眼,冷然道:「此番出征由当朝缇帅丁大人领军,锦衣卫之名尔等当也知晓,若有逡巡不前、抢功冒进之人,本将破例法外施恩,交由诏狱收容,尔等可自己掂量轻重。」
戴老头给我找事呢是吧,诏狱里关的都是钦命要犯,几个丘八想进去吃牢饭,怕还不够资格,见队伍中已有军将相顾失色,丁寿催马上前,略一提气,声音便远远传了出去。
「本官未曾领过兵,却与边军弟兄共历过生死,诸位有一点大可放心,有丁某在军中,赏罚最是分明不过,众位尽可放手杀敌,断不会有人贪夺他人功劳,官职犒赏兵部也只从优发放,但有半句食言,诸位尽可拆了丁某这身骨头喂狗。」
校场中哄然大笑,军士与义勇们顿有此言深得我心之叹,沙场喋血他们并不在乎,最担心的是什么,还不是怕被人贪墨了功劳,打生打死白辛苦了一场,宁夏的消息也传来这里不少,相比丁寿不依官场规矩连下了几人大狱的事情,底层军士只听了个热闹,并不关心许多,反而是羡慕石沟墩军和夜不收那些同袍,经过一次血战,多数人都成了小康之家,让他们眼热不已,这次大家还是跟着锦衣卫的这个官儿出去打仗,也不敢多奢望,每人挣个几亩良田总该尽够吧?
尽管戴钦对丁寿言行看不太惯,也不得不承认,这家伙几句话戳中了军汉心中痒处,他二人这一番恩威并用,当收事半功倍之效,当下狠狠一挥手,「起行!南下平乱!」
军鼓响动,数千匹战马轰然起行,迎着呼啸寒风,蜿蜒南下。
「姜兄,这绥德军务便由老哥费心了。」戴钦向姜汉嘱托道。
「老弟尽管放心杀贼,哥哥我便坐镇此间,断不容边地有失。」
姜汉宽慰完戴钦,又与丁寿寒暄几句,目送二人所带骑军远去。
「爹,你为何不让我同去军中效力?」姜奭从一旁冒了出来,愁眉苦脸满是委屈。
「你戴叔父熟闲戎务,功能并着,你跟着去也出不了什么彩头,刀丛箭雨的,你若有个闪失,爹该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,再说爹还有别的事安排你去做。」
「什么事?」姜奭一着急不由牵动胸口,眉头一蹙。
「你捂着胸口做什么?可是哪里不舒服?」姜汉关切打量着宝贝儿子。
「没,没什么……」姜奭掩饰地笑道,「想是今晨举石锁时抻了筋骨,气息有些不畅。」
「打熬筋骨也不必如此拼命,老子可就你一棵独苗,指望你养老送终呢。」姜汉满是怜惜地埋怨了儿子几句。
「爹爹身体康健,长命百岁,儿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。」
「胡说八道,嘴上也没个把门的,」姜汉笑骂了一句,又拧着眉头道:「若水那丫头也是,自己爹爹出征,怎么也不来送一送,真是不晓事,嘿嘿,还是养儿防老……」
听到戴若水的名字,姜奭不觉皱着眉头呻吟了一声,胸口更觉疼痛,那小丫头昨夜吵着随同出征,人家长辈在,丁寿肯定不会率先吐口,戴钦则直接一瞪眼,把女儿骂了回去,这丫头越来越不服管教了,等此间事了,还要好好盘问一番她和丁南山的关系,女孩家家,张口闭口什么「小淫贼」,听了戴钦都觉得心头狂跳,口唇上燎起了一层火泡。
因此昨夜戴姑娘心情很不好,本该倒霉的丁南山一夜都在和姜汉、戴钦商议军机,一时下不了手,被殃及池鱼的姜公子又做了替身的人肉沙包。
「爹原想着你与若水青梅竹马,若是结成连理,榆林与绥德两地将门便可携手进退,如今看来这丫头……」回想戴若水与丁寿的亲昵样子,姜汉摇摇头,这二人关系怕是没那么简单,不说那丫头娶进来会闹得家宅不宁,恐怕连丁南山也要得罪,而这人又是当前万万得罪不起的,可若是直白地告知儿子斩断情丝,会不会伤他太过,年轻人再莽撞生出事来……诶,为人父母真是不易啊!!
「爹可是有烦心事?」姜奭见老爹一脸愁容,关切问道。
「啊?无妨,只是爹想不明白,为何那丁南山手握御赐金牌,却要苦口婆心与你戴叔叔分说究竟,还险些撕破了脸面,其后为父说和下已然事有转机,他又迫不及待地动用金牌,此子究竟安得什么心思,为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……」
「这个啊,」姜奭挠挠头,「孩儿倒是略知一二……」
「你是说御赐金牌在若水手里?!」姜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相仿。
姜奭点头,「嗯,而且好像是丁大人送给若水姐的,要回去还伏低做小,费了好大口舌……」
要色不要命,这小子都该灭九族的罪过了!我说戴老鬼不给他个好脸子,他还上赶着送笑脸呢,原来由头在这儿呢,瞧着意思,这趟下来戴钦这官袍怕是要换上一换了……
「爹,爹,你怎么了?」见父亲脸色变了又变,姜奭不知何故,急声问道。
「没事,爹想着回去将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姨娘全都狠狠揍上一顿!!」姜汉鼓着腮帮子道。
*** *** *** ***
延安府治,肤施县。
延河水、西川、金明川三河于北方安塞县合流,汇聚成延水南下,与城池边转而向东,流入滔滔不息的奔涌黄河。
夜色当中,延安知府赵楫立在城头,望着城下密密匝匝好似繁星的乱军营寨灯火,重重叹了口气。
「诶!」许是受了知府大人感染,身后伫立的几位大人也开始一个个长吁短叹,城头上愁云漫布。
「老公祖,依您来看,这援兵还等得来么?」延安府推官赵继宗满脸皱纹都堆在一处,可见心中纠结。
「等不来也要等,难道我等屈膝向逆贼投诚么!」瞪着城外万千反贼,洛川知县田清眼中都要喷出火来。
赵继宗白了田清一眼,忍了没与他计较,老头子丢城破家,已然够可怜了,若是话说得重了,想不开从城楼上跳下去,田家满门罹难,他于心何忍,当然赵推官可不会承认是顾忌老儿身后站着的两个锦衣卫。
「令尹多虑了,刑厅并无此意,只是忧心城池安危罢了。」赵楫望着城外泛着银光的曲折延水,缓缓开口道:「看这贼势,怕是一直向北去了,也不知安塞县而今如何,能否守得住。」
「安塞有个守御千户所,自保当是无虞,哼,当初我二人要不是受了陈正蛊惑,容他将城中守军精锐带走,如今怎会困守孤城!」赵继宗想起那日陈正吐沫横飞的情景,便是一肚子懊悔,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,竟附和他说的鬼话,姓陈的死有余辜,连累你赵大爷可就罪大恶极了。
千户所?赵楫扯了扯嘴角,他并不如赵继宗般看好安塞,千户所其中有多少空额他不屑查知,可当地的军马数量却绝对不足,也不要问赵府台是如何知道军务的,会同陈逵、刘宪等人挪移马价银的名单上,还有他的大名在呢。
没有骑军骚扰遮蔽,凭那不满员的小小千户所,自守或许勉强,只要胆敢出城,怕是会被这些杀不完的贼骨头瞬间淹没……
赵楫满嘴苦涩,白莲教匪再这般泛滥下去,他这个延安知府就快成了肤施知县了,到头也难逃朝廷治罪,可那又如何,自己两榜出身,向这些注定败亡的乱贼屈膝投降?他自问还拉不下这个脸来,如今也只好祈求上苍,让那位锦衣缇帅快些带兵来援,若是再迟上几日,他赵楫说不得就要与城同殉了。
「府台大人,您看!」一直关注城外贼势的田清突然开言。
顺着田清手指方向,赵楫不相信地揉了揉昏花老眼,「这河水变了颜色?」
「听,这是什么声音?」赵继宗也感觉到了些许不对。
城头众人竖起了耳朵,似乎夜色之中隐隐有哭嚎凄喊之声传来,宛如厉鬼哀啼,惨不忍闻。
「这是地底冤魂索命?」赵继宗脸色苍白,声音颤抖。
紧接着众人便感到地面微微颤动,似乎千军万马在奔腾飞驰,大家相顾骇然,不知究竟发生何事。
片刻之后,极目远眺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片黑影,以极快的速度向城下乱军营寨处狂奔,鬼哭之声更加明显,好似地狱之门大开,无数恶鬼蜂拥而出……
*** *** *** ***
「快,动作快些,诶,你小心点!」
绥德武库前,姜奭指挥着一众军士正在装载一辆辆单轮和双轮大车。
「小姜,我到处找你。」一袭白衣的戴若水百无聊赖地走到近前。
「若水姐什么事?」随口应了一句,姜奭还是忙着张罗装车。
「我好闷,怎么办?」戴若水单手支颐,俏坐在石阶上。
姜奭打了一个激灵,「你……该不会又寻我」切磋「吧?」
「看你的老鼠胆子,」戴若水扁扁朱唇,「我现在没那心情,只想找你聊聊。」
「那就好,」姜奭胸中大石落地,「待我忙完此间事再聊。」
这小子敢说「不」了,戴若水柳眉竖起,「现在!」
「现在真不行,我正忙着呢。」姜奭一脸委屈为难。
倩影一闪,戴若水立在姜奭面前,「你又不出去打仗,忙个什么?」
「谁说我不去了,这不马上……」姜奭自觉失言,马上闭紧了嘴巴。
可惜为时已晚,戴若水狐疑地看向他,「马上做什么?」
「没……没什么。」姜奭扭过头去。
玉笛一挥,将姜奭的脸正了过来,戴若水明眸凝视,娇叱道:「看我的眼睛!」
「这不看……看着呢么。」姜奭眼神躲闪,不敢正视。
「小姜,从小到大你可什么事都没骗过我,说,你是不是要南下寻我爹?」戴若水踮脚拍着姜奭脑袋,和颜悦色地笑道。
姜奭被逼无奈地点了点头。
「太好了,正愁不知他们在何处呢,带我一起去。」
「不成!」姜奭这次坚决摇头,「爹交待过,万万不能让你知道。」
「我如今已经知道了,再说是不让知道,又不是不能去,快点,我去备马。」戴若水快语如珠。
「连知道都不成,更别说让你去了!」姜奭哭丧着脸道,「何况兵凶战危,你若有点闪失……」
「呸呸呸,乌鸦嘴,你都不怕,我会有事!」戴若水不满嗔怪。
姜奭连连摇头,「那也不行,让你去了爹会罚我,见到戴叔父他也不会高兴,爹说和你走得太近还会得罪丁大人……」
「我的事碍着那小淫贼什么了,你少听你爹胡……呃……那个说。」总算记起姜汉还是长辈,戴小妞嘴下留德。
「那也不成,我不能惹爹不开心。」
「你就不怕我不开心啦?」戴若水吊着一双俏目,紧盯着姜奭。
「怕!」姜奭怂得实诚,「但还是不能带你去。」
「你皮痒了不是?」
「反正被你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,这回就是打死我也不能答应你。」姜奭抄手盘膝往地上一坐,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。
「你……」没想到这从小欺负到大的鼻涕虫认了死理这般难缠,戴若水一时竟没了办法。
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,戴若水登时又有了主意,矮身亲热地扶住姜奭肩膀,柔声道:「小姜,今日你带了我去,今后咱俩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弟,要不然……」
姜奭陡觉脊梁骨升起一股寒意,「不然怎么样?」
戴若水咯咯一阵娇笑,贴着姜奭耳朵低声道:「不然等爹回来,我便央着他去你家提亲,这辈子姐姐我非-你-不-嫁!」
姜奭猛地打了一个寒颤,蹭的一下从地上蹦起,「来人,给戴小姐备马,立即启程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