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理简单,明白人自然不少,明军在关墙以内沿河建了右卫、威远、平虏等城,便是为了扼守河谷要道,逼得来犯之敌分摊兵力,难以深入,你若敢对他们弃之不理,便要做好被人袭扰后方,甚至截断后路的准备,旁人如何领兵多郭兰不知,反正他是做不出将土默特这三万大军孤注一掷的事来。
“草原勇士最耐得饥寒,离了河水,喝马奶吃肉干便打不得阵仗了?大同四周山地平缓,我等便绕开城池,翻山而过,打南蛮子一个出其不意!”阿着有自己的打算,阿尔伦五万大军兵力远超自己,且是察哈尔本部精锐,对其惟命是从,如果被他先打开了缺口,突入南朝京师,未来大汗之位可就距自己越来越远了。
“便是突入河谷之地,汉蛮沿桑干河上还有朔州、马邑、应州等城池,不消说半路尚有大同镇城,若是大同三卫兵马沿河南下截断去路,我等前进不得,后路又断,岂不成了堵在洞里的老鼠,困也困死了!”相比争功心切的阿着,多郭兰更在意的是保存这三万部族战士。
“老伯休要恁地胆小,南人孱弱,只能龟缩城池不出,又怎敢出城邀战,大同腹内之地平坦肥沃,多的是村庄市镇,一路打着草谷也尽够人马所需。”阿着对多郭兰的小心谨慎不以为然。
轻骑突进,逢城便过?你小子这般心大!便是沿途一个两个城池守将懦弱胆小,还能个个都不敢出兵拦截?这般接二连三地主动上门寻死,你小子究竟怎么活到现在的!多郭兰在草原上活到恁大年岁,凭的可不是一腔热血,深知运气再好也有用完的时候,是以无论阿着如何劝说,只是摇头不许。
“好啦!”图噜勒图被他二人吵得心烦,拍案而起,“路要自己走,花要自己采,你们想怎样是你们的事,给我留下一支军马,不打破城池砍下那丁寿小贼的头颅,我绝不收兵!”
事情还不就是你闹出来的,如果集中兵力稳扎稳打,别说右卫城了,怕是威远都已经被拿下,如今倒好,三万兵马分成几部,大家围着最远的一个平虏城打转转,阿着两人对视一眼,觉得无论是进是退还是先把这个刁蛮公主应付下来再说。
“阿姐……”
“公主殿下……”
咔嚓一声,矮案桌角被切下了一块,图噜勒图举起手中黄金手柄的蒙古短刀,森然道:“谁再多言,如同此案!”
大汗金刀!多郭兰咽了口干唾,瞥向了一旁的阿着,大汗把这东西都赐给她了?
阿着舔舔干涩的嘴唇,面对多郭兰质疑的眼神微微点头,心道你知晓某为何对这位阿姐言听计从了吧,不敢不听啊!
面对这位刁蛮不讲理偏又得罪不起的大漠公主,二人只好认命,看来当务之急是要破了这平虏城,先逮住那姓丁的小子为公主出气再说,仅靠目前的兵力肯定是没戏了,说不得只好从后路抽调更多兵力,阿着二人也不觉纳闷,那姓丁的锦衣卫究竟怎么得罪了图噜勒图,招来这么大的怨恨……
该死的南蛮,不仅对我无礼,还说本公主黑,某定要先割了你的舌头,再好好羞辱炮制你一番,图噜勒图瞪圆杏眼,暗自发狠,手指却不禁抚上了自己的鲜艳朱唇。
三人正为各自心中打算,商讨计议时,帐外有兵士来报,言道营外擒了一名南朝奸细,口口声声要见领军贵人,几人心中好奇,命人将奸细带上。
来人寻常南朝百姓打扮,三十左右年纪,形貌俊朗,双手倒缚被推进了毡帐,也不见惊慌之色,面上仍有笑意。
“你是何人?从实招来。”多郭兰沉声喝道。
“尊驾何人,可否先行见告。”来人笑道。
“大胆南蛮,此时此地还敢无礼,推出去砍了!”阿着厉声怒叱。
来人面对凶神恶煞围上来的蒙古兵士,毫无惧色,只是哈哈大笑,顺从地任由推搡而出。
“等等,”多郭兰喝止住手下兵士,侧首问道:“你笑什么?”
“笑诸位身陷绝境而不知,反要将救命恩人推出斩首,如此自掘坟墓岂不可笑!”来人笑容讥诮。
“大言不惭,以为凭几句虚言恫吓便可逃脱一死,痴心妄想!”阿着冷笑。
“在下不才,也未活到自寻短见、自找死路的地步,甘冒杀头之险来进大营,诸位不觉奇怪么?”来人依旧笑着。
“年轻人,你若有话不妨明言,如此故作高深,非明智之举。”多郭兰淡淡言道。
“长者恕罪,在下之事实在是非同小可,若非见了领军之人,实不敢轻言片语。”来人终于收起笑容,肃然道。
“某是茂明安之多郭兰,这位是巴尔斯博罗特台吉,我等身份可够?”
来人面色微诧,随即笑道:“原来是黄金家族血脉与土默特万户之阿古勒呼当面,在下失敬。” 来人似乎很清楚蒙古内情,多郭兰与阿着相视一眼,目光中都有疑惑之色。
看了一左一右的二人神情,来人唇角轻勾,又对正中据案胡坐的图噜勒图微微一笑,“观芳驾年纪相貌,想必就是美貌传遍草原的图噜勒图公主殿下,不才绑绳在身,不便行礼,怠慢之处还请殿下恕罪。”
图噜勒图心不在焉,对这番奉承话充耳不闻。
“你究竟是谁,为何对草原诸部之事如此了解?”老多郭兰已不再淡定。
“淤泥源自混沌启,白莲一现盛世举。天下之事有何不在圣教掌握之中!”来人萧然长笑。
“白莲教?!”
多郭兰与阿着相顾失色,阿着更是暴跳如雷,“来人,将这贼人装麻袋里乱马踩死!”
由不得阿着不怒,莫道石人一只眼,挑动黄河天下反,至正年间蜂起的韩山童、刘福通、周子旺、徐寿辉、明玉珍等各路反贼身后都有着白莲教的影子,堂堂大元,花花世界,万里江山,可说是亡始于白莲教之手,怎不让以大元苗裔自诩的他痛恨切齿。
“台吉且慢,且听他说明来意。”
“此等反贼的胡言乱语,有何可听的!”阿着暴怒道。
多郭兰沉声道:“人既已在此,听听何妨,若真是胡言乱语,再处置不迟。”
“你……诶!”此番出兵皆是土默特人马,念着还要继续共事,阿着纵然万般不愿,也只有跺脚听从。
见二人争吵方休,来人才展颜笑道:“老大人明鉴,其实百年来中原物是人非,昔日圣教各路前辈英豪,早已消亡于伪明逆贼朱元璋之手,说来本教与大元也算同仇敌忾,殊途同归啊!”
“仅凭这些虚无之言怕是救不回自己性命,”多郭兰态度冷淡,“某劝你好好想想再说。”
此人似乎对自身生死并不在意,面对多郭兰威胁仍旧笑口常开,“相比土默特三万大军的性命,在下一人生死又算得什么……”
多郭兰倏然变色:“此话怎讲?”
“不才说此番南下的蒙古大军朝不保夕,若不尽早退兵,全军覆没只在翻手之间。”
“休要听他危言耸听,此人定是南朝探子,想要诓骗我等!”阿着大功未立,反应最激。
“危言?”那人呵呵一笑,“宣大总督文贵、大同巡抚崔岩严令大同腹地各处州府坚壁清野,山西镇兵出宁武,延绥镇三千游兵由清水营(和宁夏清水营不是一个)渡河,星夜驰援大同。”
每说一句,多郭兰脸色就难看一分,南朝坚壁清野,大军便无处就食,那他入关所图为何?山西延绥两镇兵马驰援,合三镇之力,己方兵力已不占优,况且他久在河套,素知延绥兵将惯战精锐,不易对付,弄个不好此番便要损兵折将……
来人继续悠然笑道:“这桩桩件件的军情想必过上几日远探哨骑便能带回,在下只恐为时已晚……”
“怎么说?”多郭兰紧张追问。
“大同副总兵朱振由左卫出兵,一路衔枚疾进,打算先解右卫之围,随后合兵一处,夺回杀虎口,断了诸位的归路。”
多郭兰闻言变色,后路被断,几万大军难道翻山越岭地在边墙上再挖开口子回河套么,即便一切顺利,失了水源补给的土默特三万儿郎最后回到草原还能剩下多少!
“一派胡言,若说山西镇兵马出援尚有可能,延绥却并非文贵那老儿治下,南朝官员遇事推诿,延绥镇军怎会无令轻出,此人自称白莲教徒,某看是南朝奸细,别有所图!”阿着并非不通南朝情状,他既敢在达延面前请命出战,此前也做了一番精心准备。
多郭兰心中一动,对呀,他们才破边数日,按时间来算,烽火传递到南朝京城不久,即便南蛮朝中那些官儿一改以往拖沓,但商量对策,传递军情,各镇兵马再准备粮草起行,都需要些时日,怎会来得恁快!
“消息传递京中自然需要些时日,可这番谋划却是出自平虏城中的一个人,此人深得伪明皇帝信托,有便宜专断之权,又依附权阉,行事狠辣,各镇疆臣接其党羽传报,不敢不听命行事。”
“此人是谁?”阿着与多郭兰异口同声问道。
“锦衣佞臣——丁寿!”
正在魂游天外的图噜勒图突然蹦了起来,“没错,就是那小恶贼!!”
*** *** *** ***
“阿——嚏!”哪个混账在念叨二爷,丁寿揉了揉鼻子,非常不爽地翻了个身子。
鞑兵围城,丁二日子也不好过,每日随着巡查城防,顺道再看看躲入城中的百姓安置,几日没得到空闲和两个小美人来上一发不说,连觉也未睡个囫囵,今日将近五更天才算找着机会回房休憩,可才睡着没多久,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。
“怎么了世高兄,鞑子又攻城了?”丁寿看着气喘吁吁跑来的段豸问道。
“没……没了……”
“谁没了?”丁寿急道。
段豸好半天才将气喘匀,“围城的鞑子没了!”
*** *** *** ***
曈曈初日破开云雾,金色晨曦之下,河谷间尽是源源不绝的行进队伍。
“借奶还黄油,借牛还骏马,我们蒙古人知恩图报,还请李先生转告贵教教主,此番传讯之情土默特定有厚报。”
多郭兰向眼前的年轻人——白莲教三坛之一的青阳坛坛主李大仁,拱手作别。
李大仁笑容依旧,“老大人客气了,我等目的相同,皆为掀翻紫禁城中的皇帝宝座,互帮互助,本是应有之义。”
图噜勒图乘马经过,李大仁笑施一礼:“公主殿下一路安好,待来日有暇,大仁定往拜会,以偿今日礼数。”
图噜勒图冷哼一声,一言不发策马疾行,这南蛮的笑容好假,还不抵那姓丁小贼的坏笑,起码“坏”的真实,毫不做作。
遭人冷落的李大仁面色不改,转对神色怏怏的巴尔斯博罗特,未语先笑:“台吉也休要英雄气短,我们汉人所谓”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“,今日小挫,未尝便是坏事。”
阿着没好气道:“草原上丢了马就是坏事,不会给自己找别的借口。”
“放眼一寸,可见江山万里;挪动一步,便可直上云霄,台吉乃草原豪杰,若想更进一步,何必拘泥一处呢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阿着皱眉。
李大仁将阿着引到僻静处,仍是笑道:“台吉兄弟众多,非龙即虎,与其争一时长短,何不将眼光放到别处,另寻外援。”
“外援?哪个外援?”
“近的么,大土默特兵强马壮,火筛塔布囊勇冠草原,岂不就是绝好的外援,台吉费心经营一二,必能让塔布囊发觉台吉有别诸子的过人之处。”
“远的呢?”
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
“你?”
“是我们,我等乐见台吉宏图大展,”李大仁更正道:“白莲教弟子遍布天下,数以万计,其中人才济济,时机成熟时里应外合,何愁台吉大业不成。”
“你们想要什么好处?”
“待来日台吉马踏中原时,为我圣教正名,立白莲为国教,允我等广传大法。”
“好,某应下了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二人击掌为誓,巴尔斯博罗特心底野心萌动,尽是对权力的渴望,李大仁眉梢眼角除了笑意,无人知其心中所想……
喂马喂三伏,喂牛喂三九,此番冬日出兵得不偿失,部落中未得尽心饲养的牛羊有多少能够挺到来年开春?多郭兰看着夤夜起行的疲惫部众,心中哀叹:土默特,何去何从……
这回算你命大,早晚有一天要你跪在我的面前磕头求饶,图噜勒图眼中火苗跳动,暗自发狠:丁寿小贼,走着瞧!
*** *** *** ***
绥德,戴钦府后宅。
“不让人省心的小淫贼,蠢得和猪一样,别人也赶路,怎么就你被鞑子堵在城里啦!”
戴若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行装,嘴上还不住自言自语:“爹也是,去山西赴任也不带人家,从他那儿动身岂不快多了,出了事也不知通传一声,还得小姜得了军报过来报讯,哼,这账回头再算。”
“小淫贼,你最好别出什么事,不然我……你做鬼我也放不过你!”翠绿玉笛插在腰间,出风毛织锦斗篷往颈间一系,拎起才打点好的简单行囊,戴若水心头默祷着打开房门。
庭院中雪压枝头,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秀逸身影如玉树般傲立其间,闻得声响回身一笑,好比雪中寒梅,迎风绽放。
“若水,哪里去?”
“师父……”戴若水不由呆住,手中包袱轻轻滑落。
注:发现前文一个小bug,沈德符《万历野获编》里说:“徐鹏举者,中山武宁王七世孙也,父奎璧,……及长则父已殁,以正德十二年嗣祖爵”,私以为徐俌长子早死了,最近看到徐俌的墓志铭,里面提到“子男三,长璧奎先一年卒”,这么看徐鹏举他爹是正德十一年死的,不过两个版本里连名字都不对应,所以就按照前文当他早死了吧。